还是来读一读小说的片断吧。
下面这一段说到上海女孩范妮初到国外,面对一切陌生的事物感到隔阂,为了语言不通而心虚,浑身不自在还要整日强撑着,还有女孩子的虚荣心,这些我都深有体会。
“中央公园里也可以遇到一些小咖啡馆,范妮每次都想走进去喝点东西,有时因为觉得在湖边,情调好,有时因为在外面的时间太长,感觉太冷,头发碰到脸上,象冰一样凉。有时就是为了想到自己到了美国,还从来没有走到咖啡馆里去坐一坐,范妮喜欢咖啡馆里的样子,从外面的窗子望进去,总觉得那是个安适的地方,就象自己理想中的美国。可范妮还是心虚,她鼓足了勇气闯进去过,屋子里充满了新鲜的咖啡香,阳光照了满地,她站在门厅里,先看到衣架上挂着些外套,有一件衣服,露出里子,内袋上封着一个巴掌大的商标,是范妮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外国牌子,一小块绣满了外国字的暗绿的缎子,被烫得服服帖帖的。店堂里面坐着的,没有一个黑头发的东方人,吧台里面忙着的,也不是东方人。范妮突然觉得不自在,好象闯进了别人家一样,店堂里的人都多看她一眼,也好象奇怪她怎么会进来。范妮硬撑着没有转身跑掉,她对迎上来的酒保说,自己在等朋友,约在这里,可那人好象没来。说着范妮还再次向店堂里的人望了望,他们在桌前轻松地坐着,象另一个世界的人,的确有桌子空着,桌上的细蜡也没有被点燃,但范妮觉得那是别人的地方,然后范妮退了出去,装成急匆匆地,要去找人。“
在新的学校,不能融入别人的小圈子,感觉被人瞧不起,自尊心和体面受创,这我也不陌生。
“范妮去的会话班上,有一些同学也是同一个写作班上的,因为大家的程度都差不多。照理说,这些人应该是最熟悉的,班级里常常办晚会,大家在一起吃吃喝喝,也都脸熟了,见面打招呼。不久,背景和气味相投的同学就形成了三三两两的小圈子,象当时在前进夜校的情形差不多。功课不错,作派时髦,人也相对漂亮的同学圈子,总是班上的核心。从前,范妮和美国罐头都是这圈子里的人,他们常常在下课以后一起去衡山路上的小咖啡馆坐坐,在说话的时候夹着一些英文词,感觉十分优越。但现在,范妮发现,新班级的圈子,是由几个说法文的人组成的。两个从法国来的男孩,穿着海军蓝的鸡心领羊毛衫,很精致的样子。一个瑞士女孩,她却是从瑞士的法语区来的。他们老是在一起说法语。会话课的老师规定大家在学校里都得说英语,他们从来都不理会他,仍旧说他们的法文。他们的骄傲在班上很注目,范妮看出来他们不愿意与东方人打交道,班上另一个中国女孩倪鹰,曾试着参加他们的谈话,可他们就是不接她的话茬。还有,班上的日本同学请大家到她家去开会话课的晚会,他们去了,吃了日本同学做的寿司,喝了清酒,但并没有认真和日本同学说什么。所以,范妮从来不主动和他们说什么,但是心里却悻悻然。范妮的口音真的比那几个说法文的人好,可他们并不在乎,他们的英语结结巴巴的,总是将tr分开来,发成两个音。但是,他们从容自在地靠在椅背上,遇到说不出的词,便撮起拇指和中指,响亮地打一个榧子,说一个法国词,或者说句“How to say this in those stupid English”,好象是英语刁难了他们,一点没有范妮在犯了英文错误时的自惭形秽。要是有人提醒了他们,他们就象拿坡伦那样用手奖赏似地点一下那个帮忙的人,说:“Super!”“
同样不通英文,欧洲人为什么比亚洲人要自豪要觉得优越,这值得思考。
最后一段里,Ray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美国abc,简妮是刚从上海来到纽约读书的姑娘。Ray对唐人街有强烈的好奇心,拉了简妮一起去探险。
“唐人街的人行道上,一滩滩的,都是从街边象格林威治村的咖啡馆那样向外敞开的生鱼店里流出来的水。夹着鱼腥味的水被太阳晒着,弄得空气中到处都是鱼的味道。这气味让简妮不得不想起爸爸。他曾经在这里的餐馆当最下等的洗碗工,然后,他去撞了汽车。路过金铺的玻璃窗,简妮看到灯泡明晃晃地照着成排结实而俗气的金链条,方戒和金坠子。那里的每一件金器都是笨重殷实的,没有装饰品那种愉快而风流的气息,倒象是乱世中用来防身的细软。它们让她想起爸爸最后留给她的那些粘着消毒水气味的美元存折,它们是一样的克勤克俭,一样的可怜。简妮一直尽量避免想到爸爸,想到他,接着就会想到他为自己下的赌注,她心里清楚,爸爸为她舍生忘死,是因为对她的将来,有必胜的信念。要是为了范妮,他就未必会这样做。爸爸在纽约的时候,简妮过来买菜,心里就想,回去好好为爸爸做吃的,将来好好读书,要报答他象鲁迅说的那样,自己扛起黑暗的闸门,将她放到光明的路上去。现在,她竟然在光明的路上走不动。在拥挤的行人里,能看到那些凹眼睛的南方人长相的华人,他们带着委顿的姿势,在人行道边上,站成一排。他们将双手拢在胸前,那是中国人在冬天时最地道的姿势,也是最难看的。他们不痛不痒地站着。看到他们,简妮想起格林教授的书里用过一幅 1905年唐人街的老照片,照片上也有一排当时站在马路边茫然而顺从的男人们。现在,唐人街上还有这种男人站成一排,他们麻木苟且的神情,他们穿着和爸爸一样的运动鞋,戴着和爸爸一样的帆布棒球帽的样子,都令简妮心里火辣辣的,羞耻极了。
Ray很惊讶简妮铁青的脸色,他想起有一天早上在学校的草坡上见到她的样子,他认为那是一种痛苦。他以为简妮到了这里,应该如鱼得水。
“你觉得这里不好吗?”他轻轻拉住简妮的手肘,问。
简妮看看他,他的脸健康,干净,简直是单纯,象美国的自来水,打开水龙就可以对着嘴喝,不用烧开的。
“不,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点荒诞。”简妮打起精神,“你呢?你不觉得?你看这些男人。”
“我猜想,他们就是书上说的,从海上偷渡到美国的中国人蛇。”Ray走得极慢,他几乎象检阅一样,细细打量那些男人。在他看来,这些人的脸,与排华时代报纸上的漫画上,既愚蠢,又狡猾的老鼠脸的确惊人的相象。他的眼神放肆,好奇而直率。简妮跟在他傍边,默默看着他,她想,Ray会这样,因为他的心里,并没有真正将他们当成人,尤其没把他们当成同胞,才会这样肆无忌惮,没有痛苦和憎恨。简妮对自己说,这才是一个纯粹美国人的眼神。“
扪心自问,我现在看待中国同胞,是不是也像Ray一样事不关己的客观了呢?
今天就反思到这里。睡了。
05月 6th,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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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船去中国(二)
星期日, 05月 6th, 2007慢船去中国
星期日, 05月 6th, 2007这两天在看陈丹燕写的《慢船去中国》。书写的很细腻,像妈妈所说,写小女人的心理尤其传神,一开始写上海就有一种湿乎乎粘嗒嗒的感觉,跟好久以前看的王安忆的小说一样。
使我比较震撼的是描写一个中国人刚踏上美国国土的情形,语言不通,心理隔阂,一丝一缕的入木传神,尘封心里多年的回忆又被勾了起来,让人唏嘘感叹,还真是这个样子的。只是现在有了十多年的历练,有了时间的保护,可以站在多年后的今天,借助小说,不痛不痒地站在别人的角度上来审视过去了。
人心有着神奇的康复能力。
有时候读着读着,就会想把某一段文字翻译给小蛋糕,让他了解一下他这个“移民老婆“当初是怎么过来的。好笑的是我和他之间很少觉得有什么文化差异。一方面也许是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还算比较少,另一方面我差不多是一个完全美国化的人。虽然我们两个的成长经历完全不同——他生于美国中西部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爱尔兰裔天主教家庭,我则在北京度过我了最初的十三年——但是我一向认为他知道的东西我都知道,他适应的我都适应。如果这里面有什么不平等,那就是他反而对我的背景缺乏了解。也不是我不想解释给他听,只是那样太累了,又好像不那么重要。
但也许这比我想像的要重要得多。来到一个语言不通的新环境,对周围的一切一无所知,不能跟别人对话,觉得自己像白痴一样,自尊心大大受创,极度怀疑自我价值,自闭,内敛,压抑,沉下去还是游过去,这种经历不是人人都有福享受的。那时候想都不敢想,以后我们一家人会怎样克服困难,当上所谓白领中产阶级,甚至逼近所谓精英地位。谁知道呢,心底处,也许我仍在努力治疗当初那些成长经历带来的创伤。
兵器里面一些人经常抱怨客居他乡,终究不是主流社会的一员。对此我不置可否。当我在河对岸的时候,我也曾许愿,将来要回过头来帮助这边还没上岸的人,让他们不感到慌忙与孤独。但当我站在河这边的时候,却发觉自己不能再跟他们沟通了。身处另一个世界,早已忘了来时的心路历程。路边零星抛下的,有小学时地地道道的北京同学,高中时广东越南菲律宾来的移民同学,甚至大学里一起学电脑的黑客书呆子。他们都还在他们人生的既定轨道上,互相之间保持联系。我的那些高中同学至今还呆在旧时的小圈子里,并没有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吹着远走高飞,而是像松果似的落在母亲的脚下就地扎根了。
而我,却蜿蜒走到如此陌生的一条道路上,不仅旧时的朋友,甚至家族所有亲戚里也从没到过的地方。再回头,看原来的世界和旧时的伙伴,心中有优越感吗?我觉得没有,但也不排除自我欺骗的可能。回头看的时候,只有置身事外的客观,或许是冷漠。过去的一切,都已经不属于我了。其他中国移民不能融入所谓主流社会的痛楚,好像是与我无观的。也许我又自欺欺人了。带着一张中国面孔,我之所以有机会在这片土地上开创我的未来,还不是因为先有父母莫大的牺牲,又有先人为种族平等性别平等所做的种种铺垫,再加上一些机遇。要不是因为这些,我现在肯定不会活得这么自由,这么舒服。我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来报答家人,报答先驱,但是我真的时常去想这些东西,企图做一个有良知的人。
来泡网之前,我有六七年没有写过或说过一句完整的中国话了。有一天我好玩地在纸上一遍一遍地写自己看上去那么陌生的中文名字,然后我突然想,哎呀,不应该浪费了小时候的中文底子。当时心里也对国内的同龄人怀着莫大的好奇,就跟美国土生土长的abc似的,有点寻根的兴致。想起来多荒唐。时间和经历,使人遗忘过去。而过去的点点滴滴,居然变得如此陌生,还要借助别人一部小说来回想。